71、剥茧_宫阙有韶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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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1、剥茧

  御前宫女按她所言去回了话,不一刻的工夫,昨日随贤昭容去竹园的几个宫人、乳母就都被带到了纯熙宫的偏殿。

  顾鸾思虑过,觉得在她们眼里她未必清白,就没有直接露脸,将要的话交代给了张俊,自己在屏风后头藏着听。

  柳宜闲来无事也过来了,二人搬了椅子、支了小桌,桌上搁了两道茶点,边吃边听张俊话。

  张俊依着顾鸾交待的话道:“贤昭容无辜受害,皇上无意为难们,们且先将昨日的过说说。看见了什么、听见了什么,但凡记得起的,都说来听听。”

  几人相视一望,贤昭容身边的掌事宫女就先开了口:“昭容娘子在石案边坐着,怀里抱着大公主,欣和县主在旁边吃着点心,那匹马忽然就闯了来……”

  “不这个。”张俊摇头,“在那之前呢?”

  “之前?”掌事宫女秀眉微拧,认想了想,“之前……就在散步呀。我们娘子近来都爱去竹园,昨日午后过去,散了会儿步,就见到欣和县主在踢毽子。县主也常去那边的,又喜爱大公主,娘子便抱着大公主坐在石案旁与县主一起玩了会儿。”

  屏风后,柳宜略作沉吟,手指蘸水在案上写了几个字:欣和县主?

  她听着耳熟,好像听谁提过那么一嘴,又记不起谁家的孩子了。

  顾鸾同样蘸了水,在案上写到:仪嫔。

  柳宜了然,点了点头。

  张俊继续道:“除了欣和县主,同去的还有什么人?”

  “就只有仪嫔娘娘身边的宫人了。”这回一个乳母答了话,“好像也就……个人,两个宫女,一个宦官。其中一人仪嫔娘娘身边的掌事盈月,另外两个奴婢叫不上名字。”

  张俊又:“她们可有过什么异样?”

  乳母略作思忖,摇头:“没觉得有什么。”

  柳宜听得皱了眉,暗觉顾鸾想的这个法不行——这么能什么来?若这几个人本就不干净,必不会认。便干净,那样慌乱的场面也大有可能记不清细节。

  “哦。”张俊点一点头,继续道,“依们所言,事发之前,贤昭容坐在石案边,自己抱着大公主的。那缘何马冲过来她伤着了,大公主安然无恙?”

  柳宜一怔,抬眸看向顾鸾。

  眼前十六岁的姑娘只望着屏风端坐着,神色淡然。发钗上淡粉色碧玺传成的流苏垂到耳边,衬得芙蓉雪腮正好看,动摇不了她眼底的沉静。

  乳母亦愣了一下,即道:“奴婢离昭容娘子极近,眼看马要闯过来……昭容娘子就将大公主交给了奴婢,又去护住了欣和县主。”

  “贤昭容亲手将孩子交给的?”张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“没有过旁人的手?”

  “没……”乳母想要否认,吐了一个字,又忽而动摇了。

  张俊并不催促:“再好好想想。”

  乳母皱起眉来,心底惊意漫开,脑中一片混乱。

  她原本觉得,正贤昭容将大公主交给的她。现下仔细回忆,竟突然不确信了。竹园里太乱,那匹马离她们不过丈之遥,连呼吸都能听见。

  她心觉不好,紧张得头皮发麻,恍惚间看到有人抱着大公主过来往她怀里一塞,压音喝了“抱着!”她就下意识地接了过去。

  现下张俊这么一,她才隐约觉得那音不像贤昭容。再仔细想想,身影好像也并不。

  张俊眸中透寒光,皮笑肉不笑:“记不清了,还有什么别的缘故?”

  乳母打了个寒噤,吓得扑通跪地:“奴婢……记不清了!奴婢原道……原道昭容娘子。被公公这么一才觉得……”

  张俊心下生惊,转头望向屏风:“娘娘。”

  顾鸾起身走屏风,被传来的几人多有讶色:“佳嫔娘娘……”

  她居高临下地睇着那乳母:“她这话听着不假。且先押起来吧,好吃好喝地供着,谁也别委屈了。”

  言毕又扫了眼众人:“想起什么,也即刻跟皇上回话去,莫有什么隐瞒。们需得知道,今本宫求了皇上,们才能站在这里,若不然昨日便进了宫正司了。倘若们知道什么不肯说来,不肯让本宫尽快把这案子查清楚,宫正司们迟早还要去的。”

  几人听得噤若寒蝉,瑟缩着应道:“诺……奴婢遵旨。”

  张俊一摆手,即有宦官进了屋来,将几人带了去。

  待她们离开,柳宜也从屏风后走,打量着顾鸾,神情复杂:“娘娘好细的心思。”

  顾鸾垂首,姿态谦逊地福身:“雕虫小技,入不得姑姑的眼。”

  “哪里……”柳宜直不敢应她这话。

  她这般抽丝剥茧的路数,像极了久在深宫的嬷嬷。

  眼看顾鸾提步往外走,柳宜下意识地疾步跟上,不解地询:“娘娘从何处发现端倪了?怎的想起追这些?”

  “只觉得不对劲罢了。”顾鸾衔着笑,边往寝殿走边解释给她听,“昨日我与皇上到竹园的候,听皇后娘娘禀话说贤昭容在情急之下先将大公主塞给了乳母,又回身护住了欣和县主。乍一听,贤昭容做了母亲的人,慈母柔肠为孩子们舍身不足为奇。可仔细想想,情急之下还能将这些事一气呵成地做下来,未免也太冷静。”

  说话间到了寝殿门口,顾鸾先行上前两步揭开珠帘请柳宜进去,口中接着道:“何况,纵说‘慈母柔肠’,也仍有合不合理可论。事突然,马疯起来跑得又快,我想没有那么多间让贤昭容思量何处置的。既此,母亲下意识里要护孩子,最易做的将孩子抱紧,再不然能做到回身弯腰将孩子护在怀中都已难得的沉着。而若贤昭容能做到皇后娘娘所言那般,她在宫里可就屈才了,去军中带兵才。”

  楚稷在寝殿的茶榻上读着书,听了她这后一番话不知此言从何而起,不好奇:“什么了?”

  “也没什么。”顾鸾抿笑,遂将刚才的过说给他听。楚稷听罢,眉宇挑起:“又仪嫔。”

  顾鸾没有开口。

  她想起了太后的话。太后说若她平白无故的疑谁,大抵都有些道理,她头一个想到的便仪嫔,只为着一贯的行事公正硬将这份猜疑摒去了。

  现下看来,太后所言也很有道理的。

  柳宜则道:“事关公主,还需查实证才好。”

  “。”顾鸾点点头,“可若倪氏先前所为与仪嫔有关,便可见仪嫔行事谨慎,实证不好查的。臣妾有个蠢办法,皇上听听看?”

  “这话客气给我听的。”柳宜听着笑。

  她就傻也瞧得来,倘若没有旁人,佳嫔私下里绝不这样跟皇上说话。

  顾鸾略显窘迫,愈发不好意思往楚稷跟前凑,扶着柳宜一起坐到桌边,徐徐道来:“实证咱自己若查不着,就不让她自己交来。杨茂打从昨日起就押在纯熙宫,从贤昭容处传来的几个也押了起来。大门一闭,没人摸得清纯熙宫里究竟了什么。”

  楚稷听到此处,想起了上一世宫中的一桩案子,就笑了:“要骗她?”

  顾鸾点头:“。”

  “等等……”柳宜的视线在二人间荡了个来回,心中觉得不对劲了。

  按理说这个屋子里她年纪最长,他们两个加起来也比她大不了几岁,她原该那根主心骨。

  怎的眼下议起来,他二人既有主意又有默契,倒弄得她云里雾里,不知他们在打什么算盘。

  柳宜不肯丢人,闷头自顾自地先想了想,没什么思路,终只得追:“怎么骗她?”

  顾鸾与楚稷相视一笑,美眸轻眨:“做了亏心事,都怕鬼敲门。”

  一夜伴着寒风而过,寂寂宫墙之间,万般传言不胫而走。

  有人说皇上已在纯熙宫里密审了佳嫔,佳嫔受了刑,没什么。还有人说佳嫔性子刚烈,为自证清白已一头撞死在了皇上跟前。

  顺着这些虚实难辨的消息,又有人说圣颜大怒,下旨严查。御前宫人自事发之日就已为了驯兽司和竹园,连两地之间的宫道都一直有人把守、来回来去巡查,还查到了些东西。

  有人讲,那日随贤昭容去竹园的几个宫人也都被审过了,吐露了些耸人听闻之事。

  而后的两日里,传言就这样一重重地散着。宠冠六宫的佳嫔宫门紧闭,身边的宫人也不再露脸,晨省见不着她。

  皇帝虽仍日日往返与宣政殿、紫宸殿和纯熙宫间,几度被宫人看见面色阴沉,御前众人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。

  这后宫里,怕要变天。

  从六宫到六尚局、内官监都被这些传言搅得提起心来。

  入夜分,顾鸾觉得口渴又懒得叫宫人进来,就自己跑去桌边喝了两口水。

  冬日寒凉,即便屋里炭火够足,起来一趟也总觉凉飕飕的。跑回床上的这几步间顾鸾已打了哆嗦,上床往被子里一缩,禁不住地吸气:“好冷……”

  话没说完,她便觉被子在这片刻里也晾得凉了,贴在身上直让人觉得冷意甚。

  又吸了口凉气,顾鸾抬眸看看,蓦地靠近楚稷,紧紧将他胳膊抱住。

  楚稷原正想事,忽觉寒意逼近,低笑一,翻身就拢住她:“不这两天的传言不太吉利,弄得阴气都重了?”

  她扑哧一,冰冰凉的手往他衣襟里探。

  他一把抓住,在手里攥着,又说:“我说的,此事欠妥。办之前原该先传钦天监来,不知会不会造口业。”

  顾鸾哑了哑:“皇上这么信这个?”

  “……也没有。”他不知该怎么说。

  上一世他原不太信的。可想着临终之心愿未了就能重活一回,便不得不信了。

  顾鸾的想法不同。

  她想重活一世这种事都能发生,可见举头尺有神明。都有神明了,神明难道还不懂她做这些为了主持公道么?

  “没事的。”她安慰他,脑袋拱进他怀里,“若能将幕后主使抓来,六宫都安稳,必能积德!”

  他锁眉沉吟,心下仍有动摇。她仰头看看他,美眸一转,突然拈起腔调:“便不能积德,也不必怕什么阴气。只消皇上多来看看臣妾,什么阴气驱不散呀——”

  她有意捏着嗓子,听来矫揉造作。

  还没说完,楚稷就被激得一股恶寒,龇牙咧嘴地看她:“哪学的鬼话!”

  说着他伸手,一把挠向她腰际。顾鸾慌忙闪避,被他搂着躲也躲不开,转而又觉他腿也箍过来,顿显惊恐,奋力挣扎着嚷嚷:“我错了!”

  楚稷不理,无情无义地一味挠下去。顾鸾原就怕痒,被挠得绷不住地大笑,笑音又染上哭腔,不助告饶。

  夜色渐深,仪嫔已喝了两碗安神药,还睡不着。

  宫里的传言令她不安。皇帝没动静,她一再安慰自己或许并未查到什么,终还心神不宁起来。

  再有,佳嫔……

  她想要佳嫔的命,可她没想到佳嫔瞧着一个温温柔柔的人,竟能在圣驾跟前一头撞死。这个死法一想就触目惊心,圣上心惊之下必定大为光火,不知会何彻查。

  况且,她还听说御前宫人不仅围了驯兽司,还将自驯兽司到竹园的宫道都安排了人手。

  这她始料未及的。那条路不算太短,马又只从那宫道上路过,没想到御前行事竟能严谨到此等境地。她越想越慌神,辗转反侧到后半夜,终喊了人:“盈月!”

  “娘娘?”盈月应而入,手里掌着灯。

  仪嫔烦躁不安地坐起身:“贤昭容情形何了?可咽气了么?”

  “……不曾听说。”盈月低着头,“可这都好几日了,仍醒不过来,可见情形不好。况且……还有咱们的人在跟前盯着呢,娘娘安心吧。”

  仪嫔紧咬下唇,坐在那儿沉吟了半晌:“明日再去。还有咱们在驯兽司的人,现下可还说得上话?”

  “说得上。”盈月回道,“御前只围了柿子所在的那一院子,他不住那儿。”

  “好。”仪嫔点点头,“明日递个话过去,让他寻个机会将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干净,别露了马脚。”

  仪嫔想着,只消驯兽司那边查不端倪,宫道上的异样便被觉察了,罪证也连不上。

  永宜宫中,太医们又在贤昭容的卧房里熬了一宿。

  贤昭容身份不高,亦不得宠,他们原未料及皇上会为了贤昭容的伤这样上心。几日来,进永宜宫的太医足有几十位之多,院判王之实也被圣上下旨调来亲自坐镇,殿中侍奉的宫人不知何已都换成了御前差来的人。此阵仗,让原本不太上心的太医们也提起了心弦。

  临近天明,王之实又亲自来施了一回针。他退卧房,几位在外屋暂歇的同僚都看过来,起身急切询:“大人,昭容娘子何了?”

  王之实擦了擦额上的汗珠,吁了口气:“暂且退烧了,应无性命之虞。”

  说完,他就要往外走。

  “……大人!”几人疾步跟上去,官职高些的那个伸手一拦,满面的难色,“这……这光无性命之虞不行啊!大人您看她究竟能醒不能?若能……醒来情形又何?”

  王之实沉了沉:“也知道,贤昭容伤了头脑。往后的事情都不好说,咱们姑且先为她好好医治吧。”

  语毕,他就提步走了房门。屋外正值晨曦破晓之,晨光穿过冬日的浓云洒下来,不够烈,夜半弥漫的冷雾尚在,王之实不禁打了个寒噤,

  他总觉得他现下做的事会遭报应!

  王之实受过允国公府的恩惠的。

  他家里原穷苦人家,只凭祖传的半吊子医术勉强糊口。可他不甘心,便趁年轻气盛离了家来闯荡,立志要在京城立稳脚跟。

  可还没到京中,他就被人偷了盘缠。一连饿了几日,最后就在这样的一个寒冬清晨,他昏死在了一个豪门大户门前。

  那个候,今的老允国公还年轻,刚刚承继爵位。下朝回府看见他,就让人将他带进了府去。救了他一命,让他在府中安养了多日,临别还以银钱医书相赠。

  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。王之实便立下过重誓,若来日允国公府对他有所求,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。

  现今,几十载过去了。他苦尽甘来终有所成,熬成了太医院院判,允国公府从未对他开过口,只在逢年过节有些走动,偶尔也闲话昔年的旧事。

  君子之交淡水。王之实原以为,这样的君子之交会维持一辈子。未成想允国公的孙女入了宫,头一件事便提起他昔年的誓言。

  最初的候,她同他要了些研磨得极细的火石粉末,又询了何样的香料能遮掩火石的味道。他依言照办了,自欺欺人地想自己并不知仪嫔要拿这些东西去做什么,也说不上助纣为虐。

  可这回,仪嫔要他取贤昭容的命!

  他还记得自己离家的那份心:除了光耀门楣,也想行医救人。

  现下他确已光耀了门楣,曾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家子都搬进了京中的大宅子里,夫人还得了诰命。

  而他,因着昔日的重誓要被逼着害人了。

  所谓医者父母心,已几日过去了,他都下不了手。再想想贤昭容还有个尚不满周岁的孩子,他愈发觉得这事只消做了,便要天打雷劈。

  他只得拖着,既不让贤昭容死也不让她醒。可他心里也清楚,总这般拖也不办法,仪嫔那边必会步步相逼。

  王之实受困于此,一筹莫展。只恨自己年热血上头起的誓太重,押上了阖家性命。早知有这么一天他只拿自己的命立誓就好了,一把年纪的人,死了也就死了。

  王之实边走边叹息,在宫道上转过一道弯,突然被一道人影拦下。

  王之实抬眸一看,僵笑拱手:“盈月姑娘。”

  “大人安好。”盈月款款福身,“娘娘让我来大人,事何能成?”

  “……别急。”王之实摇头,故作镇定,“这种事要做得周全,就急不得,突然暴毙必定会露马脚。”

  与此同,驯兽司的一院子里,被差来把守的宫人们无所事事地四下立着。

  张公公让他们来此处看着,几日下来未见有什么异样。这院子前后还通向别处,他们也不能阻着人不让进,只每每有人要过都需盘查一番,差事既繁琐又无趣。

  “行,那我回去了,改天去我那儿吃酒!”东边的一间房里,有个宦官了门来,他片刻前过来走动的,把守此处宫人看过腰牌,见驯兽司内的人,就让进去了。

  眼下这人了屋,神色倒也常,目光睃了一圈见只在门口有两个宫人守着,就状似悠哉地往院角踱去。

  院门口两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跟着他移,见他到角落处蹲下身,手往泥地上探去,二人相视一望,走向那边。

  角落处的那人状似专心致志地扒拉着泥,余光不动色地盯着地上渐近的影子。很快,肩头被人一拍:“干什么的!”

  “啊?”他转过脸,愣了愣,即道,“哦……我早些日子得了两颗花种,顺手在这角落里种下了,也不见发芽,挖来瞧瞧怎么回事。”

  说着右手一托,手里果然有两颗沾着泥土的花种。

  二人不约而同地上前半步,垂眸仔细瞧了瞧,即道:“快走。近来非多,少往这边来,别平白惹了事说不清楚。”

  “哎……。”这人应着话,眼中有几许迷茫。就仿佛只个寻常宫人,对近来的种种传言略有耳闻,又并不清楚。

  朝二人作了个揖,他提步就要走,背后的房里忽而传个尖细的长音:“站住——”

  人俱一滞,都僵住身形。门内踱一宦官,瞧服色身份也不低,睇了眼已走几步的那个,又瞧瞧面前的两个手下,抑扬顿挫地讥嘲:“就们这样差,在张公公手下待半天就得被打死。”

  二人屏息垂首不敢言,这宦官好整以暇地又睃了眼适才挖花种的那个,面无表情地一轻笑:“带他进来,让我好生瞧瞧。”

  “诺。”二人一应,刚要上前,就见那位有些慌了:“公公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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